這幾年,我自己一直在思索我對自己的瞭解有多少?這個問題慢慢地從書本裏知道了一些:「我們是從大陸來到台灣開墾的漢人,有的來自福建,有的來自廣東。剛來台灣打拼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只有待幾個月的時間,他們種植的作物一收成,就回唐山的故鄉。這樣往返幾年,我們發覺台灣這塊土地比起原鄉更加肥沃,是值得開墾的好地方,陸續找了些自己同族人一起來台灣開墾。剛來開墾時多是一些羅漢腳,有的一來就是好幾年,沒有回唐山,有人陸續就跟當地的平埔族群的婦女結婚,落地生跟。」讀到這樣的故事,似乎滿足自己找尋自己一點點的樣子,可是,慢慢地自己發現自己的故事並非如此。走出了學院以後,從事研究到教書的生活,幾年來,從李茂岸、霧台、瑪家、車城、恆春到花東公路,生活一直在島嶼邊緣上旅行,這樣的旅行,與其說它是在旅行,不如說它像是在一段段流浪的歲月。在這一個個的地名所堆積在自己腦子裏的記憶,流下一段段的文字影像的記錄跟自己孤獨走過的足跡,那些文字不斷地成為記憶。也許有人會以為這一段段的流浪生涯,好像很浪漫,可以跟一群自己不同生活世界的人,過一段共同的生活,從他們的處境來瞭解到他們文化。這樣的教條,幾乎成為曾經在他們文化下生活的人所篤信的信念。就外人來看,這樣一段浪漫的流浪歲月,好像很美,沒有幾個人的工作就是生活,也不需要朝九晚五。現在自己書寫彭氏家族人的故事的過程,其實也像是看到他們在台灣這個島嶼上這兩百多年的巔沛流離,這些仍然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彭家後代,他們都還留下一個個凝聚家族人的共同記憶—土乞仔彭氏伙房。只是不知道幾年之後,彭氏伙房的人是不是也將八方離去了…自己沒有答案。

在教學過程裡,我帶著一班班的學生來到這裡來參觀,我告訴他們彭氏伙房裏片片斷斷的故事,告訴他們這一家族的人如何在歷史的長河中巔沛流離,如何生活…課堂上當我試著跟學生對話時,我問說:「彭氏伙房如何保存下來?」有的學生們說:「告知彭家人的後代彭氏伙房的意義」;有的學生們說:「去綁白布條抗議」;有的學生們說:「連署」;有的學生們說:「它對我有什麼意義嗎?…反正我讀完書就走人了」。這一段段的對話,可能也讓我自己去反省的是︰難道我帶他們來參觀,跟他們說這段故事,寫下這段故事,是帶引讀者進入到一個你所不熟悉的,甚至新奇的客家文化導覽嗎?

這段時間,我覺得認識自己越來越少了,如果我能寫,寫些還能留下來的文字,除了把自己認識自己的過程給慢慢說出來之外,更希望那個自己的故事,不再像教科書裏寫的故事一般。我自己的故事不只是有來自父親模糊的移墾世界,還有來自母親的「番社」故事,以及在我生活裏的客家人與閩南人的故事。下面這段客家人故事,只是我自己故事中的一段,我的瞭解也還只是剛剛開始…

苗栗地區客家人的開墾,大抵在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官方墾植政策慢慢地開放了客家人來台灣開墾,他們來到台灣開墾的時間比起閩南人晚來,原先沿海豐饒的土地已經是閩南人的天下,他們來台灣落腳以後,跟閩南人及平埔族群的人,租佃一些土地來耕作。在這群客家人當中,有個名字叫彭祥瑤的人,他跟著族人們來到苗栗地區開墾,成為了土乞仔[1]彭氏伙房的開台祖先。

如果,你有機會乘著將近百年的台灣鐵路西部幹線時,一路從台北南下經過竹南開始有兩條不同的路線南下,一條是由竹南、苗栗…一路到台中,另一條是沿著竹南、後龍…到彰化。前面那條稱之為山線,開鑿的時間比較早,沿線經過多是山區,後來日本人統治台灣期間,覺得山線火車的行駛常常非常吃力,就在竹南沿著海邊開闢一條竹南到彰化的輕便鐵道,也就是後來海線的前身。在日本統治期間(一九三五年),台灣中部地區發生一場相當嚴重的地震,當時整個山線受到嚴重的損壞,台灣南北鐵路中斷,日本人便趕緊把原先沿著竹南、後龍到彰化的輕便鐵道改舖成一般的鐵軌,以便利整個災區的重建工作。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山線從竹南,經造橋,穿越山區,快到豐富站前,在你的眼前會出現一片綠油油的平原,多少異鄉遊子,望著窗外的景物飛快地從充滿「鄉愁」的思緒流過時,少有人曾注意到映入眼簾的伙房,多一份關注,這個伙房就是土乞仔彭氏伙房。它在行政區域劃分上屬於後龍鎮校椅里,一般當地人都俗稱「筊椅背」。這地方被稱之為「筊椅背」的來由,是它的地形從平原往小山丘望去就像是「金筊椅」的椅背。早期來到這個平原開墾的彭家祖先,看準了這塊地當作陽宅風水,興建了土坋構築而成的伙房屋。整體伙房屋的造型,就像是個坐在金筊椅上,而後面的小山丘(筊椅背)就像是人在椅子上的椅背。在彭氏伙房,一開大門就可眺望到隔著後龍溪岸的山丘,如果夠幸運的話,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從彭氏伙房後端的小山丘上,眺望到平原另一端—後龍溪出海口。

說也有趣,彭家的祖先選擇在土乞仔這個地方落角,不知道是風水師的指點,還是巧合。彭氏伙房的位置就位於舊後龍溪、北勢溪、新港溪沖積出的的小山丘,原來舊後龍溪河道,溪水流動的方向是由頭屋鄉境的外獅潭一帶流經到現今彭氏伙房的所在地,再一路流向新港一帶。根據當地老一輩的人口耳相傳,清代治理台灣期間,曾經有某個官員,路經此地,看到新港、筊椅背一帶風水是個龍脈,不出幾年此處必出皇帝,官員生怕原已多事之秋的台灣島嶼會因此添加了些亂事,便趕緊將此事呈報清廷,清廷為了省事,索性從唐山請個風水師來看此地的風水,找出個如何破解這個龍脈的方法,風水師看了之後建議︰把現在的後龍溪原來的河道改道,就可以廢掉龍穴風水。因此,清廷動員大量人力從現今苗栗市嘉盛里、福星里一帶沿著山邊做了個石頭堆積成的人工河道。誰知道這個傳說,根本沒有因為風水師把後龍溪改道就可以廢掉龍脈,有趣的是,這個傳說反而被附近一位有名的亂彈藝人—鍾阿知的戲班子,把傳說改編成戲曲的內容,不斷地在一場場的戲台上演出,傳說變成為戲曲的形式給留傳下來。附近老一輩的人提及此事,無不如此稱道:「我們當不成皇帝,演演皇帝總該可以過過隱吧!」。而這個傳說不知道是不是當年彭氏祖先選擇在這裏落角的其中一個巧合吧!

故事的時間,我們回溯到兩、三百年的台灣。大約在清朝乾隆年間,清代移民政策上開始有些轉變,清朝官方慢慢地開放客家人來台灣來開墾。下土乞仔彭家開台祖彭祥瑤,就在這個時期跟隨著原鄉的族人們,從廣東省陸豐縣五雲洞,乘著船隻來到台灣。他們從後龍公司寮[2]附近上岸之後,帶著兒子彭雲彩到現今西湖鄉鴨母[3](阿末)坑雷公崁開墾,並且跟後龍社[4]的平埔族群的人交涉,希望跟社人租佃西湖鴨母坑附近的田地,而彭氏父子也把每年收成繳番租給後龍社人。彭氏父子經過幾年的努力,以及憑藉著他們堅苦耕讀的精神,在西湖一帶開闢出屬於彭家人的一片天地,接著又沿著後龍溪沿岸,到達嘉志閣社大墩下[5]、田寮[6]一帶開墾,並跨越後龍溪到上、下土乞仔一帶,他們跟鄰近新港社人與早期開墾的漢人租佃或買下了一些田園。可是,兒子彭雲彩跟隨父親幾年下來的辛勤耕耘,身體終究抵不過長年的積勞,年少就早離人世,為了延續彭祥瑤的香火,彭家的族親過繼了彭程雲給彭詳瑤當兒子。彭氏家族到了第三代之後,隨著家族人丁日益眾多開始有了大的轉變。

開台祖彭祥瑤公過世之後,彭祥瑤選擇了自己大半輩子辛勤耕耘的地方入土為安,為彭家後代這兩、三百年來的耕耘奠定了基礎。彭家的子孫替祖父辦理後事時,先將祖父安葬在嘉志閣彭氏伙房的附近,隔了幾年,他的孫子彭朝和等人,找了個風水師來幫他們四處尋覓風水,找的過程剛好同在嘉志閣社、田寮一帶開墾的劉家有一塊土窨墩[7],彭朝和兄弟向當時劉家後代劉明芳商議,剛好劉氏歉缺現金使用,彼此雙方簽下杜賣契字,把座落在嘉志閣大墩下的耕作範圍內的土窨墩,其方位坐北朝南,賣給了彭朝和兄弟,買賣之後,由彭家的人自己去簽點適合的吉穴。撿骨師也選了個良辰吉時,撿拾起祖父的骨骸[8],並且找了個適合的風水,彭家開台祖先第二十二世祖彭祥瑤公便長眠於此[9]。彭祥瑤派下的子孫跟苗栗地區的客家人一樣,在每年的元宵節過後,選定一個日子,家族大大小小準備一份份的雞、豬、魚等三牲前來祭拜。後來彭家子孫,在苗栗地區的開墾已經飛黃騰達,子孫們感念來台祖先的辛血,彭祥瑤派下子孫合資成立了祭祀公嘗,他們選定每年的農曆元月二十一日一起到彭祥瑤公的墳前「掛紙」[10]。彭祥瑤祭祀公嘗,在每年「掛紙」那一天,會殺豬、羊等作為祭拜的供品,祭拜結束之後,彭家的子孫隨後一起聚餐,有時候沒有剛好遇到假日,也經常是席開十餘席的場面,這一祭祖的場面,成為了彭祥瑤派下各房子孫凝聚家族力量的方式。

彭氏家族在苗栗的開墾,隨著家族人口的快速增加以及開墾範圍的擴大,家族面臨一個相當大的轉變是:在彭祥瑤過世之後,彭氏家族的子孫,他們繼續開墾先人所遺留下來的大批田業,這些田產從後龍溪沿岸的西湖鴨母坑、嘉志閣大墩下以及田寮、土乞仔等墾殖地。但是要如何在這些人丁眾多的家族中,進行農事工作的分配,對於彭氏家族的人而言,是件相當繁雜的事務。再者,若是一直由彭氏家族的人共同運用與管理,隨著家族人口的日漸龐大,也會造成這片產業在管理上的困難。因此,彭家的第二十四世彭朝和、彭朝助、彭朝露、彭朝寶等各房,便出面邀請彭氏家族及親友一同商議彭氏家族的分家事宜。彭家族人商議分家的結果:四房的兄弟分別把彭家在後龍溪沿岸的西湖鴨母坑、嘉志閣大墩下以及田寮﹙包括土乞仔﹚等墾殖地上的田園屋舍進行鬮分。大房彭朝和分得田寮的產業及伙房,並包括跨越過後龍溪,到後龍土乞仔的田園來開墾;二房彭朝助分得田寮的產業及伙房;三房彭朝露分得嘉志閣大墩下的田產;四房彭朝寶分得西湖鴨母坑的田業山埔。大房彭朝和派下子孫,或跟田寮庄的鍾氏家族買賣田園,或跟鄰近新港社人租佃土地進行開墾。幾年之後,大房彭朝和系統的人,在土乞仔一帶的開墾,已經有屬於自己的田園。隨著大房系統的人丁旺盛,幾個兄弟就近在土乞仔地區慢興建土坋構築起來的伙房。彭朝和覺得來台灣開墾都已經一段期間,卻沒有一個可以祭拜祖先的廳堂,他找了一位唐山來的風水師,幫忙找鄰近的土地,有沒有適合的地方來興建伙房,風水師幫他找到了筊椅背下方的小山丘,彭朝和跟兒子彭清海先是買下附近的田地,蓋了一座土坋的伙房來當作祠堂,隨著生活條件改善陸續買下鄰近的田產與山園,設置「祭祀公業彭朝和公嘗管理委員會」。他們把這些田園每年的收成當作公嘗委員會每年祭祀所需的資金,並拿來協助彭家各房子孫就學獎勵等。彭朝和派下系統的子孫,累積了先祖的產業繼續開墾,在下土乞仔地區已經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今年的三月,我跟彭朝和公嘗委員會的主任委員相約,一起跟著彭朝和派下的各房子孫一起到後龍中和里彭朝和的墳墓前「掛紙」。一路延著西濱公路,到了中和里的地方,當地幾乎少有人煙,從路旁的小徑往山頭上,我們看到一片的平坦的砂地,彭朝和的風水就在這片平坦的砂地上。我們一行人到彭朝和的墓前,主任委員及幾位彭朝和派下的子孫,一一告訴我關於他們祖先來台開墾過程的種種,當然,比較有趣的是那一段有關彭朝和風水的龍蝦穴,在他們家族傳下來的說法是:『彭朝和到了晚年,曾回到祖籍地廣東陸豐縣探訪親友,覺得自己在台灣沒有屬於自己心靈的寄託,從故鄉迎了媽祖、觀音等神位來到下土乞仔伙房祭拜。他自己知道回來台灣之後,自己所剩的歲月沒有多久了,他在家鄉找了一位風水師一起回到台灣,風水師在台灣一共三年的期間,平日都住在彭家伙房跟彭家的人一起生活找尋一塊適合彭朝和的風水,這段期間他四處探勘山邊與海顛,偶而幾次的探勘也帶領彭朝和一起去,三年期間到了,風水師準備回唐山去,他一直都沒有告訴彭朝和,但是彭朝和也不以為意,反正探勘風水這種天機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找到的,在上船前一刻,彭朝和到岸邊送風水師回唐山,這時風水師招手叫彭朝和過來跟他說:「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後龍山邊走著走著我撿個顆砂地上的花生殼給你你還記得嗎?我幾次探勘那裏的風水,是一個不錯的龍蝦穴,我在那塊砂地上放了一堆花生,方位也看好了,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就是天意,你自己去找吧!」風水師話說完之後,便搭乘回唐山的戎克船。過了幾天之後,彭朝和回憶起當時跟風水走過的那段路,找到了他說所那個龍蝦穴,跟擺設好方位的花生。彭朝和遠離人世之後他的三個兒子,遵照當年風水師的指點將彭朝和下葬於此。』當我走向墳前的雜草,往對面山頭一望,依稀地可以看到在眼前的兩座山頭,主任委員走過來告訴我:「左邊山頭的形勢像是青龍,右邊山頭的形勢像是蝦的夾子,兩邊夾住了中間的台灣海峽,這就是龍蝦穴的形勢與方位。」往墳前走去,我們可以看到墓碑前的對聯這樣刻著:「龍溪延綿繞吉穴,蝦水微茫匯案前。」我跟彭主委一邊聊一邊看他們「褂紙」的儀式,族老點好一大把的香分給每個來祭祖的子孫,墳前的案頭擺了簡單的五牲、紅蛋、蛋糕、橘子餅乾等的祭品,子孫們虔誠地向祖先祈求來年的庇蔭。每項的祭品都有它的意義,像蛋糕取其步步高生或取其發財之意,有趣的是紅蛋的象徵意義比較不同的是它指的是每年來掃墓開春的意思。在簡單的儀式過程,凝聚起家族的力量。掛紙之後,他們一行人回到土乞仔伙房,委員會準備了十餘桌的簡餐給久未謀面的族人聚餐。回土乞仔的路上,主委跟我說道:「以前我們的祖先來掛紙場面相當熱鬧,家族的長輩是由四人轎由土乞仔沿著西湖溪走上來,前面還有陣頭領路好不熱鬧,沿路的住家都很羨慕我們彭家的人!」

回土乞仔的路,大多是沿著田間的小路,在這條條劃分成方格狀的小路,是由一個個人的田堆積的記憶,當人們走在某段田埂小徑上,多以某某人的田來稱呼。我從東社到土乞仔去,通常都要繞過叔公的田,阿公的田,經過江坤他們兄弟的田,有時田間剛好有人在田裏忙著施肥或正澆著菜園裏的菜時,偶爾也停下來跟他們聊幾句,不懂知的事情我總是會問東問西,他們常笑我是個︰「吃米不知道米價」的人。他們常說︰「現在做田的人,只剩下年紀大的老人家,等我們老死了,這些田要不要繼續耕下去,就不是我能決定的。」可悲的是,他們還常這樣笑自己說︰「我們現在這些做田的人,像是在做功德似的,一分地,一冬(收成)才一千台斤左右,拿到農會去賣,算一算頂多兩、三萬元,扣除肥料、秧苗、插秧、收割的錢,大概連工錢都沒有了。唉!現在做田的人,像是在廟裡做功德一樣。」現在,大家等待著高鐵車站準備要在這附近設站,聽說縣政府準備徵收鄰近的所有水田進行重劃,有的說四六分,有的說五五分,不管重劃之後如何,或徵收的價格如何,田對於農夫來說,只要是田就要繼續耕種下去。也許這一輩種田的老農真的種田種累了,也種怕了,真的那一天到來,田地被徵收了,他們真可以拿這筆錢,就此貽養天年嗎?老農人曾經那麼說:「種田真累,不種田更死!」

誰會知道,這片綠油油的水田,還能有幾年的田園風光,跟閒適的田園生活呢?是不是這裏慢慢地會被一條穿過這塊田園的高速鐵路給狠狠的穿過,方方正正的田埂路給寬敞的柏油路給取代,一塊塊田的記憶,也被一家家的沒有特色的商家,跟一間間沒有風格的建築物給取代了。我不敢再去想這裏會變得…

走進土乞仔彭氏伙房,看到阿伯正在伙房前忙著菜園的工作,我跟他談起這棟伙房興建的經過,他說道:「彭氏伙房大概經歷了三個不同階段的改建,早期伙房是以土坋牆上面蓋上茅草的屋頂,這樣的建築結構大抵支撐約一百多年左右的時間。土坋牆的裏面多以竹子剖開成三片或四片,藉由竹片間的交插,其間插入橫條的竹片編織成一面牆面,才把黃土加稻禾拍打在竹子壁上,柱子的部份則是先以黃土混入一些稻禾以模子製成塊狀,再用這些土坋塊疊起土坋柱。後來,日本人統治台灣時,在一場大地震把大半的土坋牆給震垮了,彭家的宗親們,並沒有因此憂傷,在短短的幾年內,我們聚集家族的成員們的力量籌了一筆錢,改建了彭朝和派下公嘗的祠堂。這次伙房的重建過程,我們從大陸進口了許多衫木,整體祠堂四周就是以這些木頭來重建,屋頂則改成瓦片來覆蓋。現在祠堂正廳的門口,還保留了幾根當時改建所用的木柱。宗親們希望把祠堂四周的屋牆改建,原來木質的結構,方才改成現今的水泥牆。其大致規模也維持到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樣子,中央以祠堂為中心的ㄇ字形的三合院,兩側則一排排的向外發展。」走進到彭家的庭院,我們一眼就看到了象徵彭家「耕讀人家」的精神牌樓,走到祠堂門口前,有個半圓形的水塘,這個水塘有聚財功能之外,另一方面,它也有養殖魚類或灌溉之用外。

在這層層的伙房裏,因為每個房間的隔間可居住的人丁有限,有的在最外層的邊上另建了一個ㄇ字形的伙房,有的在祠堂後面的小山丘另外蓋了伙房,有的更到中土乞仔胡氏伙房前面不遠,另蓋了個ㄇ字形的伙房。

近幾十年來,彭家人的後代因為工作的關係,舉家搬到北部的新竹、桃園、台北等地,原先留下來的空伙房就讓給其他人居住。居住在伙房鄰近的彭家後代子孫,每到中秋節、除夕過年等節慶,都各自回到下土乞仔的祠堂來祭拜。除此之外,彭氏家族的人,最盛大的儀式活動,就屬每年元月初二的家祭,那天一大清早,下土乞仔的彭氏祠堂幾乎擠滿了家人,他們有人遠從台北、桃園等地回到下土乞仔,向其他與會的親友含喧一番。公嘗憑藉每年田園所收抽租費用,當作彭氏家族的人,日後家族祭祀的準備費用、獎勵家族後代努力向學的獎學金等。家族祭祀當天,回來祭拜的族人把祠堂幾乎擠得水瀉不通,公嘗委員會會舉辦一些相關活動,像今年在家族祭拜時,就以各家所準備的三牲中,選出最大的雞隻做為獎勵,同時,也頒發過去一年學業成績表現優異的後生。這些顯現出了彭氏家族的人,他們兩百多年來在這塊土地上所秉持「耕讀人家」的精神,至今仍保留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進到彭屋參觀,我們會發現幾個彭屋的建築特色。首先,大門入口處的樓牌,幾年前做了一番整修並在門上題了「信述第」,表現了彭家傳統家族倫理的精神。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彭家祠堂正門屋脊的鳳尾形造型,根據彭達伯先生的說法:「鳳尾形屋脊是因為彭家的歷代祖先當中,曾經有位彭延年公曾經擔任清廷的官員,所以在他們的屋脊才能有此一鳳尾形的造型,象徵彭家的社會地位。」再者,我們從建築結構有明顯的高低層位,它以祠堂為中心,其屋頂的高度高於兩側的廂房,此象徵了彭家(客家人)對於先祖的尊敬。此外,在房屋結構形式上,也與祠堂內的所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相互呼應。當我們走進彭家祠堂裏面,我們可以看到在神桌上供奉的彭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從最高位的開台祖彭祥瑤公二十二世祖的牌位,其嗣下依序排列下來。

當我帶著一群群的學生來到這裏,說完這些片片段段的故事之後,送走一群群的學生,一個人走回東社的路上,心裡想著:這裏的故事還能不能說下去或寫下去?自己想起學校讀書的日子,那時常常一個人在學校的角落讀書,讀了一個段落之後,內心經常浮現一股莫名的「鄉愁」,不想回宿舍,孤寂地遊蕩於校園之中,有時在文圖閱覽室前望著月光,嘴邊不斷吟誦鄭愁予的那首詩—偈︰

我不再流浪啊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唱到︰「我又是宇宙的遊子…」那段時,眼框開始泛紅,自己不知道為何流下眼淚。心裡想著:土乞仔伙房的人,有一天也會跟自己一樣的心情。

回想讀李維‧史陀的那本《憂鬱的熱帶》時,書本的第一句話如此說︰「我討厭旅行…」。很多人意識不到作者那樣的心情,以為作者書寫充滿奇風異俗的中南美洲熱帶雨林的過程,是帶引讀者去瞭解跟自己不同文化的差異,那一段段浪漫的旅行,可能都不是作者的原意。作者希望讀者擺脫那種所謂的「浪漫」,更不要以為那是一種「鄉愁」。我想說:當你我都在讀那書本時,你我的人在那裏?我們有沒有找到過自己的樣子呢?就我自己來說,自己一直在思考能做些什麼?怎麼做比較貼近生活裏的人?我自己為什麼會回來到這小小寂寞的地方過日子?是對人的基本關懷?還是…

自己開始回想這幾年來,從一個學理工的人踏到人文的領域,一直就不太懂自己在找什麼?我在找我自己嗎?故事的情節、場景從校園的一角到島嶼的邊緣,流浪的生活,自己不斷痛苦的自問︰我為什麼來這裡過這樣的生活?那種生活的孤獨,沒有人知道你在做什麼?沒有人瞭解你想什麼?…我不想再流浪下去啊!

對我而言,不管別人給這群人的界定,我都不能,也不願意以所謂「學術」的角度去解釋什麼,或許,必須應該要回到自己身上去回答︰自己在做什麼?有次跟鄰居阿同聊起他未來的工作時,他說︰自己學的比較接近商業類科目,可能會先去學收帳,參加會計師的證照考試。他問我說︰你為什麼會想回來鄉下教書?我回答︰教書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而回到這裡住下來,可以把自己思索東西,經由不斷的跟人的互動,釐清出自己的頭緒,至於,要不要把這些故事當作研究的東西。我回說︰在不清楚自己之前,不希望隨意做出一些決定。現在想想這樣的困惑似乎還一直留在自己的心裡。

這樣害怕自己隨意決定的的心理,一直讓自己不敢動筆寫東西。有一次,在親友家中聊天,看到了社區小學出版了一份刊物,心想其實這份刊物可以發展成社區報紙,用來做為學校與社區的橋樑,自己也可以利用一些時間來幫忙寫些鄉土教材之類的東西。學校的刊物,每學期出刊一次,第一次寫了一篇東社的介紹。第二次出刊,正要思索寫些什麼樣的內容給小朋友看,想了想,學校學區中,有些學生來自鄰近客家人聚落,自己也常去那裡走走的經驗,阿伯常跟我提起:「彭氏伙房可能成為台灣高鐵車站預定地,屆時政府徵收之後,可能彭氏伙房也會遭到被拆除的命運。」自己心想如果鄉土教材能夠讓它更活,甚至把即將發生的事情寫出來那會更貼近生活。在這樣書寫動機之下,寫了一小篇登在小學的刊物上,後來覺得這樣的文字力量似乎很微弱,為了把彭氏伙房的故事,能夠讓人看到自己生活周遭的改變,心靈的飄泊以及自己存在的樣子。開始找了一些相關的文獻資料,著首這個故事。

書寫土乞仔彭氏伙房的過程對我自己而言,不是為了什麼學術理由到那裡住下來,跟他們一起生活,而是我就住在這裏。彭氏伙房人的故事,我知道的相當片斷,希望把它寫下來,是因為許多的彭氏伙房的故事,隨著可能改變台灣南北交通上最重要的—台灣高速鐵路的動工興建,故事可能就在兩百多年之後的今天給結束了。誰都知道這項工程的進行,從此改變了台灣島上人與人往來的關係,但還會不會有接連一個個在土乞仔彭氏伙房生活裏發生的故事,可以讀,可以看,可以讓人回憶呢?也許,生活在台灣這個島嶼上大多數的人,早已經就忽視了這群活在島嶼邊緣人的故事。這篇故事,有一天可能成為最後一篇有關土乞仔彭氏伙房的故事時,台灣島嶼上的人們也許還以為會有下一個伙房的故事,下一個客家人的故事,下一個島嶼邊緣人的故事,下一個…

直到這個島嶼沒有人存在的一天…


 


[1] 彭氏伙房屋所在的地,位於舊後龍溪、新港溪、北勢溪河道的灣流處,故以〝土乞仔〞來稱之。土乞仔(valay),客家話的意思,指的是河道灣流處。該地就地勢可區分為:上土乞仔、中土乞仔與下土乞仔,上土乞仔在台十三線上方,屬頭屋鄉,中土乞仔在今台十三線觀音寺與墳場附近,屬後龍鎮,彭氏伙房的位置則屬下土乞仔,屬後龍鎮校椅里。

[2] 公司寮就是現今的後龍鎮龍港的舊稱。

[3] 西湖鴨母坑一地名,有些跟彭家有關的文獻的記載是寫阿末坑,這樣的差別,若從客家語音來看,鴨母與阿末是同音,用字不同,應該指的是同一個地方。

[4] 後龍社可能是現今十班坑、南社一帶。

[5] 嘉志閣社約在今苗栗市嘉盛里一帶。

[6] 田寮約在今苗栗市福星里一帶。

[7] 根據黃鼎松先生的說法︰「土窨墩」的意思,指的是空墳,預做墳瑩的土堆。

[8] 客家人有所謂的撿骨的習俗,通常撿骨又被稱作風水,一般撿骨的時間有的七年,也有十年或十二年不等,最主要還是要看死者本身的生辰八字、流年跟當地的土壤等等因素。

[9] 現今彭家的開台祖先彭祥瑤公的墳墓,就在現今苗栗市嘉盛里五穀宮前方,當時立下此一墓碑的彭朝和等四大房,於嘉慶十七年完成。

[10] 通常客家群群的清明掃墓,大多選在元宵節過後到清明節這段期,選一個大家都方便聚在一起的時間來掃墓,他們祭拜所需的牲品以雞豬魚等三牲為主,客家人稱為「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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